【王叶】波罗的海的窗（上）
·王叶
·画家x作家
·意识流开放结局，跳跃时间线，R18有注意
Windows to the Baltic
00
What goes up must come down.
不，上升的最终并不一定会下落，静止的物体也并不一定趋向静止。宇宙万物也许并不能量守恒。
时间也一样，时时变化。有时它像圆圈一样周期运行，有时它向后流逝，有时它跳跃前行……当事物终于失去了因果关系，存在就是存在，在你生命的长河里，你的当前不是当前，而是此生的任意一秒。
所以事实变得虚幻，存在过的，永远存在。
每一扇波罗地海的窗，都有拉斯维加斯的街景。
01
王杰希进入房间的时候他正在脱衣服——白色的T恤，初秋午后让人眩晕困倦的阳光从窗外打进来，洒在他的皮肤上，让略显苍白的皮肤笼上大片光芒和阴影，白色窗帘上的印花像在他皮肤里流动的纹身，从锁骨，到前胸，再回到锁骨。
王杰希一只手拿着画板，另一只手毫无意识地关上了门。门锁发出喀嗒的声音之后，那个人回过头来看他，光线从他的脸上快速扫过，最后停在他的脖颈，把他的面容留在黑暗里。逆着光，王杰希清晰地看见他隐约凸显的颧骨上，被阳光照亮的细小绒毛，就像什么焦糖一样，发出金光，似乎随时可能融化。
他看不清他埋在黑暗里的样子，但就是感觉他在笑，笑容带着勾人的弧度，在一片黑色里显得格外好看、神秘。
画家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世界，色彩、远近、光线关系……这些元素远比事物原来的样子要重要得多，所以世界也更加千变万化，像莫奈笔下的莲花池，在不同光线下变成完全不同感觉的幽幽池水。
然后王杰希走过去，和他握手，自我介绍。突破逆光的角度，那个人的样子就慢慢从旧相片一般的滤镜里回归了现实。清秀的长相，修长的眉毛，不是太高的鼻梁显出一点中性的味道，薄唇的颜色很浅，几乎只有一条淡粉色的细线。最特别的是眼睛，乍一看很清澈，虹膜的颜色比起一般人要稍微浅一些，比起黑色，更像是烟灰色，然后这种清澈的目光里又夹杂着一丝不同一般的狡黠笑意。王杰希很难用一个词语准确描述这种感觉，但是他知道这一定不是每个人都能流露出来的目光，就好像他早就认识你，所以一眼就能看穿你的所有马脚那样。
“叶修。”然后他握住王杰希的手。体温偏低，所以显得有些冰凉。
王杰希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叶修转过身去把衣服扔到对面的椅子上，懒懒地回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
“那我们开始吧。”
王杰希愣了一下，点点头，架起画板，拿出画具。
这是第一次，王杰希没办法专心做一件事，黑色的炭笔在手上留下大块大块的黑色，草稿无从下手，他的脑子却已经充满了其他想法：什么样的颜色能代表这个人，能代表……叶修呢？他想不出答案。任何色彩的颜料都无法描绘他的身体、他的骨骼，还有那种要死的、带着轻微无法言明的情绪的眼神。此前他从未见过这个人，或者说他的一生中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灯光亮起，全世界都黯淡了，而灯光熄灭，全世界，就只剩下他发出亮光。
叶修懒散地坐在桌子上，上身没有穿衣服，下身穿着卡其色的裤子——很宽松。他盘着腿坐在桌面上，膝盖在卡其色的裤子上撑出一个小角，裸背靠在后面的书架上，手上拿着一本书。王杰希没有看见书名，但是书的封面是上好的牛皮纸，应该是什么精装书。
好瘦啊。王杰希看着他，最后脑子里冒出一个简洁短小的评价。
叶修抬起头看他，轻轻挑了挑眉毛。
王杰希看着叶修。因为挑眉这样一个细微到不能更细微的动作，他心里那种奇妙的感觉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蒙太奇一般，又像是记忆，又像是幻想……手掌从脊背的皮肤抚过的摩擦声响，打开罐装碳酸饮料的声音，轻吐的、带着柠檬水味道的气息，带着水光的双唇，展开手臂穿上的衬衫，从床上滑落的被子，唰地拉开的窗帘，带着水腥味的大风……海。
那一瞬间海浪就在眼前，王杰希猛地回过神，指尖还带着沙子和盐粒的触感。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叶修用两只手合上书，眯着眼睛往窗外看出去，午后的阳光很刺眼，但是他还是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王杰希仔细观察他的眼睛，阳光下他的眼睛淡得像冷色调的琥珀，独一无二。最后叶修慢慢回过头来，对王杰希说：
“我想没有。”
王杰希觉得叶修在说谎，因为他明明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微微地笑起来，
“是吗？”
叶修伸直双腿，手臂轻轻一撑，从桌子上跳下来，径直往他那边走过去，窗框的阴影一道一道从他身上闪过。王杰希不知道叶修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是放下了手上捏着的炭笔。
然后叶修走到他面前，轻轻俯身，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了一句话，接着捧住他的脸，毫无预兆地吻住他。
王杰希几乎在叶修吻住他的这一刹那就确定，他知道这个人，他们接过吻。
他的舌尖，他的口腔，他的气息，在一瞬间淹没了王杰希。王杰希开始剧烈的头疼，但是这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或者说他根本无心管这些。所有他想做的，他能做的，就是用手捧住叶修的脸，顾不得手上大块的黑色碳粉，本能一样凶狠地亲吻他，舔舐他的嘴唇、牙龈，汲取他的一切。
王杰希站起来，空出一只手搂住叶修的腰，往前走了几步，把他推在书架上。叶修的背碰到书架的同时，王杰希感觉到太阳穴炸裂的疼痛。然后书架倾倒，各种各样的片段在王杰希脑子里发酵一样膨胀开来。
他看着叶修的脸，完全失重，继而陷入一片黑暗中，耳边响起叶修亲吻他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没有见过我。”
02-03
04
王杰希把睡熟的叶修放到床上，空调嗡嗡作响。
叶修之前大概是在写稿子，窝在沙发里写累了就这样直接睡过去了，所以王杰希回家的时候，他正躺在沙发上，猫咪一样蜷缩起来，沉沉睡着。王杰希看了一眼空调的温度，果然打得很低。他把温度往上打了几度，不再对于叶修明明很怕冷却又喜欢把空调打很低的事实做出任何评价。他把叶修连着毯子一起抱起来，看见他闭上的眼睛下面淡淡的青色，除了叹气之外什么都没有做。
叶修一有灵感就会这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毫无顾虑，手头的事情掌握一切优先权，优先于吃饭睡觉，甚至偶尔优先于王杰希。叶修会一直精力充沛地做这件事情，直到全部事务告一段落了才会觉得困倦，然后立刻进入补眠的阶段，几乎在瞬间睡死过去。
王杰希自己曾经看见过一次这样的过程，他坐在书房，叶修窝在他斜对面的沙发里，抱着一本笔电从上午十点一直写到下午六点半，中途只去上了两次厕所，叫他帮忙倒了一杯水，其余时间里他就像一座石雕那样，除了好看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动作。然后到某一刻，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把电脑往地上一放，整个人像晕过去一样进入睡眠。
王杰希心里是舍不得他这样的，毕竟对胃，对身体都不好，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他爱的叶修的一部分，这种可怕的专注度，愿意在花费了精力就一定能得到回报的前提下花费精力，还有懒散的外表下面那股狠劲儿……这些都是叶修身上不可缺少的部分，或者说王杰希从一开始喜欢的，珍爱的，就不是叶修的完美，而是他比起普通人而言不同寻常的那些小细节。
也许作家和画家的思维刚好对路，逻辑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各占半边大脑，所以两个人在理性和感性的边界跳起热烈的探戈。
王杰希给他稍微盖上一些被子，准备走出去的时候，叶修叫住了他：
“杰希。”
“你又写了一天？”
王杰希坐在床边看着叶修，他可能已经睡了一会儿，看上去并没有王杰希想得那样累，眼睛亮亮的，盯着你，蔫坏蔫坏的。
“没有啊，我睡了觉的。”
叶修理直气壮。
“哦，这也算睡觉啊？”
王杰希捏着毯子的一个角在叶修眼前晃晃。这不是用来睡觉的毯子，是铺在沙发上用作装饰的一条波西米亚风格小毯，是王杰希很早之前在一个小跳蚤市场里用低价淘来的，算是家里的老古董，没什么保温效果，也没有人真的会用那个来当保暖的毯子。叶修睡着的时候裹了这个毯子，明显是连随便找一条有保温效果的毯子都不愿意了，真的很累了。
“睡觉睡觉，顾名思义，就是‘在睡眠状态中休息’，不受外界的影响，只要我处于在睡眠中休息的状态，就是睡过了。”
叶修面不改色地吐出一大串相当专业的辩解。
“你是生怕我不知道你是个作家吗，文字功底过硬的君莫笑大大？”
王杰希差点要被他气笑了，但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来反驳，只能顺着叶修的话说下去，看他还有什么包袱要抖。
“原来你知道啊？”
叶修从平躺的姿势换成侧躺，朝向王杰希，看着他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王杰希也笑了，觉得能把自己弄得被耍也这么开心的人估计全天下也就这有这么一个叶修了。他看着叶修，觉得他笑起来真是好看极了，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嘴角勾起来，整个人的气场都会因为笑容而改变，看上去年纪也会不可思议的小。
王杰希很早之前就觉得叶修的笑容很不一般，不只是现在这种得逞的笑容，还有平时他嘴边总会勾起的那个乍看略带挑衅意味的笑，那个表情是叶修最常用的表情，可能是因为分在“笑容”的大类里面，算是一种表达善意的方法，但是王杰希从没觉得这个表情显得很善良，甚至相反，一点都不。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参透叶修这个常用表情背后的故事，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弄明白。所以叶修露出那种笑容，倚在什么墙边看他的时候，他就会思考，这会又是什么？不过也并不是每次都能有准确的答案，很多时候叶修就只是像这样笑而已。
然后王杰希在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也开始这样笑了。
对吧，听说爱一个人，想要亲近一个人的表现之一，就是模仿他的动作，他的为人处事。尽量变得相似，默契，在同样的事情上有相同的见解……相处久了，两个人必然会变得相像，其原因也非常简单，无非是希望自己站在对方的角度看这个世界，审视自己，为了彼此而成为更好的自己而已。
他真是爱他，爱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王杰希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轻叹了一口气，把叶修往床中央推了推，自己也挤上床去，穿着T恤和外裤钻到了空调被里。
空调在运行，冷风源源不断地送进房间，两个男人就这样，在夏天的房间里，挤在薄薄的空调被里咬耳朵。
“最近在写什么？”
王杰希问。
“新书。”
叶修回答。
“讲什么的？”
“讲一个人，能在时间中来回穿越，还有他在穿越过程中发生的故事。”
王杰希找到叶修的手，握住它：
“感觉你有说过类似这个的想法……更高维度的空间？”
“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是我还恶补了超弦定理呢。”
“我信，你那些书都在沙发上摊着呢。”
“他穿越的时候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有没有什么篡改历史导致自己不存在了的那种悖论故事？”
“我有想过写这个，但是写到后来，觉得这不是我想写的。”
“成，那小说主题是什么？”
叶修摩娑了几下王杰希的虎口：
“可能是迷失之类那种粘粘乎乎犹犹豫豫的东西吧，我也不知道，不过写着写着这个故事就出来了，感觉就像我没有在创造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却自己慢慢发展了起来，而我只能记录情节那样。”
王杰希觉得叶修的描述充满了嫌弃感，但这个让他嫌弃的东西又偏偏是他自己写的，所以事实让他的行为显得很可爱。他想笑一笑，但是最后没有笑出来。他捏了捏叶修的手，那双手很薄，就像用力一些，就能从手心摸到手背那样。
王杰希沉默了一会，问叶修：
“迷失在错位的时间里？”
叶修摇摇头：“回答错误，是迷失在自己里面。”
王杰希没有接上他的话，所以叶修自己补上：“没关系，你觉得没法理解很正常，真要说我自己都对写的东西一知半解，而且直接和你说是说不清楚的，看书跟着文字慢慢来估计能好点。”
王杰希看着他，摇摇头：
“我觉得我很明白你在试图表述的感觉，这感觉没法儿形容，我理解了也没法形容出来反馈给你，但是我确实理解了。”
当下的王杰希何止是理解，几乎是感同身受。叶修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起了鸡皮疙瘩，那种冰冷的就像血液倒流一样的感觉在一瞬间充斥他全身，又在下一个瞬间全数消失。
——一旦人的行为不受因果的控制，前后的时间也毫无干系，所谓生活也就不是一条自源头开始流动的河流了，而是这整条河流的任意一滴水，任意一个气泡，任意一个分子。就像被困在时间的圆圈里：他未来将要做的事情，导致了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将要发生的，已经发生，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打破这份既定的事实，而是在因果的循环里不断寻找徒劳的出路。
时间即是空间，如果时间的顺序变得混乱，空间还会是原来的那个空间吗？如果在平行时空间胡乱穿行，如何能够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正确的存在呢？
最后的问题变成，去他妈的时间空间，去他妈的时间悖论，现在的，当下的，这一秒钟的我，还是我吗？
而在这个时候，就算不过分悲观，也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这样的想法：也许这个我并不是我。
这个问题一旦出现，人就无法对于现状产生任何的满足感了。因为有可能你做的一切事情最终都会变成泡沫，因为悖论之中所有东西都可以是薛定谔的猫，同时存活和死亡，同时存在和消逝。
这一刻抓住的叶修的手，可能下一秒就不得不松开。
王杰希往叶修那边挪了挪，把他搂进怀里，直到他的心跳变成自己的心跳，隔着一层皮肤感知到彼此的存在。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静静地和叶修呆在一起，就这样，一起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存在，然后跟着时间向前流动。
叶修伸手抱住王杰希，轻轻地，一下一下拍他的后背，像是安慰他那样，莫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有时候王杰希觉得叶修大概是会读心的吧。
他们在一起之后，王杰希带着叶修一起出远门写过生，去了欧洲的一连串小国家，每天在不同的地方醒来，遇见不同的人。
王杰希带着画板和叶修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里画画，叶修说你能把这些画得一丝不差么？王杰希摇摇头，回答：没人可以。
然后叶修笑着说：我知道你的后半句话，你要说但是你能把它画得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对不对？
当时叶修穿了白色的衬衫，藏青色的长裤，浑身上下普通干净的打扮，在一片紫罗兰色里显得格外鲜艳，王杰希看着他，觉得叶修真是神奇，这种东西也能预料到，还说得这么头头是道信心十足，然后他下了第一笔，想，也没这么玄，不过是我的画里会有你而已。
后来王杰希画了一幅画，叶修简直被他气笑。
他飞到普罗旺斯，坐在铺天盖地的薰衣草植株里头，画了一张画面几乎被叶修占满的肖像画。就像是满目的美景都不能入他法眼那样，画面几乎只有叶修。那张画用了摄影里常用的过曝技巧，转嫁到水彩里，薰衣草顺着叶修的脖子向上生长，从血管里破土而出，皮肤下面微青的色彩渐变到绿色，最后变为紫色，花穗温柔又美好，运输浪漫的颜色遍布全身。
叶修在那一次说了王杰希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那句话，后来王杰希整个人的定位也变得不同，从在各种角色间辗转的王杰希，变成了叶修的王杰希。
——“你是魔术师吗？”
是的，但是只有在你面前才变得出魔术。
…………
微热的风，植株被风撩动相互摩擦发出的飒飒声响，薰衣草植株上的绒毛，醺热的香气，慵懒的日光，呼吸声。
感官太过于真实，而摇摆的时间就像黑暗的通道，进入一片黑暗之后，不知道会从什么地方出来。现在，王杰希拥着叶修，听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搏动，夏日炽烈的热浪被玻璃隔在房间之外，世界安静下来，叶修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我爱你。
王杰希用梦呓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然后彻底陷入了睡眠。
TBC.
因为全文实在太长了，而且前半部分又需要加外链，就把文章分成两部分来发了，下半部分晚上七点左右发布
